“你们找谁？”
“找拿撒勒人耶稣。”
“我就是。”
1
昏暗的夜色里，我提着灯笼站在兵丁队伍的前方，看着对面那道消瘦的身影。
他叫耶稣。我知道。
很久以前我就听过他的名字，据说是神的儿子，是基督。他的名字、他讲过的话、他行过的“神迹”早就在这一带传开，很多人跟随他——为了各样的原因。
“耶稣”，多么普通的一个名字，神的儿子怎么会叫一个这么随意的名字？神的儿子怎么会是一个木匠？
我在心底嗤笑。
在他之前也曾有过许多自称是神儿子的人，这个耶稣不是第一个，当然，他也不是最后一个。
我微微抬高了一下灯笼，想要看清楚这个自称为神儿子的耶稣，到底长成什么模样。
昏黄的灯笼光与火把在黑夜里照射出一片极其耀眼的光，夜幕下的半边天空都被点亮了，连着耶稣那张脸也被照得格外清明、透亮。
他的个子不算太高，身形有些偏瘦。黝黑而曲卷的短发略微蓬松，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，仿佛透着光般令人不敢直接对视。他留着多数犹太人都会有的络腮胡，却并不显得邋遢，反而衬得他精神奕奕。他的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，却又散发着一股让人不能忽视的慈祥与平和——这种神情，我甚至没有在那些大祭司的脸上看到过。
恩……一个看上去很平庸而普通的人。
好吧！我在心里摇了摇头。如果这个人就是神的儿子，那确实有点可笑。
我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，他哪里像神的儿子了。
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犹大——据说他是耶稣的门徒——朝耶稣走了过去，伸手欲要拥抱耶稣与他行犹太人的亲嘴问安礼，耶稣看了他一眼，问：“犹大，你用亲嘴的暗号卖人子吗？”
犹大已经伸出去的手骤地一停，他抬头对上耶稣的眼睛时我看到他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，随即低下头蜷缩着身子退到了一旁。
见犹大退开，该亚法随即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。
“你们找谁？”耶稣扭过头来看向该亚法，问这话时他的语气非常温和，仿佛在对一个久居隔壁的邻居聊天。
他是我抓过的那么多人里，第一个在被抓之时还能这样平静的人。
“找拿撒勒人耶稣。”领头的大祭司该亚法大声回答，站在他身旁的侍卫队队长路斯提着刀悄悄往前走了一步，他的手指紧紧攥着刀柄，准备在耶稣反抗时一把将刀抽出来。
“我就是。”耶稣温和回答。
一股莫名而强烈的气息迎面扑来，我甚至来不及反应那是什么，脚步就不由自主往后退开了一步。耶稣在回答“我就是”时，我只觉得内心产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惧怕，稳住脚步时我甚至能感觉到提着灯笼的手指在微微发抖。
该亚法和路斯等人靠耶稣最近，他们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。
该亚法被他的仆人扶了起来，还不等他拍净白袍上的灰尘，耶稣又问了一遍：“你们找谁？”
该亚法愤怒道：“找拿撒勒人耶稣！”
耶稣微微叹了口气，回答：“我已经告诉你们，我就是。”顿了顿，他指着自己身后那些人再度说：“你们若找我，就让这些人去吧！”
火光下，我清楚地看见该亚法的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狼狈与嫉恨，他抖了抖袍上的尘土，眼睛却飘向他的仆人马勒古。
马勒古左手提着灯笼，右手伸手腰间，带着几个兵丁朝耶稣一步步走过去。
我知道马勒古的腰间别着一把匕首，但还没等他手指碰到刀柄，一道身影从耶稣的后方冲了出来，以飞快的速度拔刀一挥，只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，灯笼掉在了地上，献血顺着马勒古的右耳流了下来，染红了他半张脸。
等所有人反应回神时，只见地上躺着马勒古被削掉的右耳朵。
挥刀的人是耶稣的门徒，听说叫彼得。
2
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，几乎所有人——包括我在内——都将手移到了刀柄上，只要耶稣和那个彼得再稍微一动，我们就会直接扑上去。
但耶稣只是按手在了彼得的手腕上，将他握刀的手往下压了压：“收刀入鞘吧！到了这个地步，就由他们吧！”他说：“我父所给我的那杯，我岂可不喝呢？”
说着，他走到已经痛弯了腰的马勒古面前，伸手在他的右耳上轻轻一摸。等他的手挪开时，我惊讶地看到他的右耳已经好了。
血止住了！那只被砍下来的耳朵依然还混着血躺在沙土里，但马勒古的脸颊右边已然有了一只新的耳朵。
“好了！好了！我的耳朵长回来了！”马勒古惊住了。
随行的人都惊住了。
那一瞬间我感到不可思议……
不！是震惊！
从前我只是听说过他行医治的神迹，但我是不信的。因为藉着“神儿子”名义来招摇撞骗、谋取好处的人太多了。
但刚才他在我面前行的医治，是我亲眼见到的。
我很难说服自己不去相信。
“你们带着刀棒出来拿我，如同拿强盗吗？”耶稣对该亚法身后的犹太人们说：“我天天同你们在殿里，你们不下手拿我。现在却是你们的时候……黑暗掌权了。”
他说完这话时，脸上有着淡淡的哀伤。但他的眼睛却依旧明亮，亮如天上的繁星，透着无尽的光。
该亚法听完脸上浮现出不可抑制的暴怒，我几乎感觉到他的嘴角因为怒气而微微抽搐着。他一把推开还在为长回耳朵而狂喜的马勒古，朝随行的人喊着：“把他给我抓起来！”
同行的兵丁和差役皆都面面相觑，毕竟耶稣刚才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行了神迹……
“还等什么！”该亚法暴怒了，大声喊：“抓起来！捆起来！”
三五个差役这才一同围了上去用粗麻绳将耶稣捆了个结实，推搡着他跌跌撞撞地往大祭司住的院子押送过去。
3
这是一个漫长而不眠的夜晚。
耶稣一路被押着带到亚那的院子里时，夜已经深了。
一部分的罗马兵丁已经回去交差，我却没有走。
耶稣的手从马勒古的右耳上抚过的场景在我脑中不断回荡，我从来没有见过神，也不相信神。在见到耶稣之前，我听过关于他许许多多的事迹，传天国的福音、治病、赶鬼、使死人复活……
他深受底层人物的喜欢——我是说那些税吏、妓女、渔夫一类的人。他也深受高层人物的恨恶，该亚法就是其中之一。
其实我不太明白，该亚法不是犹太人的祭司吗？事奉神的人，难道辨认不出耶稣到底是不是神的儿子？
耶稣到底是不是神的儿子，我不知道；我只知道，被抓后他的下场或许不会太好。
几名犹太差役将耶稣一把推进了亚那的屋子，带着泥土的门槛让耶稣踉跄了一下。
亚那是该亚法的岳父，他所住的地方离汲沦溪最近，该亚法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审问耶稣，所以连夜先将他送到了亚那这里。
屋子里聚集了很多人，他们当中有不少人穿着细麻布缝制的衣袍，见耶稣进来后就上前将他围在中间。该亚法与亚那坐在耶稣的正对面，旁边还站着一些犹太人的长老、文士……面孔很生，我几乎叫不出来名字。
“你和你的门徒每天都在密谋什么？”
“你违背了神定下的律法，你在安息日做了工，你还阻止官长执法处死行淫的女人。”
“你砸坏了圣殿和殿内的祭品，你得罪了神！”
“你用诡计去给百姓治病，迷惑他们。你用鬼王的名来赶鬼，你所做的都是事都是在亵渎神，欺骗百姓！”
“你说，你所犯的罪！”
那些人指着耶稣问他，吵杂的声音几乎要将耶稣淹没。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正气凛然的神情，浑浊的眼睛里却透着几不可见的诡谲微光。
“我听说他说：‘我要拆毁这人手做造的殿，三日内就另造一座不是人手所造的。’”
“他说他拆毁了圣殿后，会在三日内再造一座新的圣殿。”
“他说的是他拆毁了旧的圣殿，三日后圣殿会成为新的圣殿。”
我站在窗口往里看着，一群人众说纷纭，耶稣站在人群的中间显得格外沉默而平静。
他始终一言不发，也不曾因为众人的催逼而惧怕低头，他站在那里犹如一颗笔直的棕榈树，坚韧而挺拔。
屋内烛火太过昏黄，我看不清他侧脸上的神情，只能依稀看到他眼睑微垂，遮住了眼底那明亮的光。
“你什么都不回答吗？”该亚法按耐不住地站了起来，几步走到耶稣面前，眼睛里昭然着一丝急切，“这些人作见证告你的是什么呢？你也不回答吗？”
耶稣依旧不发言语。
该亚法有点急了，他来回走了两步，突然问：“你是那当称颂者的儿子基督不是？”
听到这话时，耶稣睁开了眼睛，直直看向该亚法，他坚定的声音穿透了所有人直达我的耳中：“我是。”他说：“你们必看见人子坐在那全能者的右边，驾着天上的云降临。”
我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屋子里的人也都被他的话震住了。
一时间屋内寂静得厉害。
4
片刻后该亚法回过神来，大喊着撕开了自己的衣服：“我们何必再用见证人呢？你们已经听见他这僭妄的话了。你们的意思如何？”
该亚法的大喊使得所有人回神。
围在耶稣身旁的人都指着他咬牙切齿说：“太大胆了！”
“他说了得罪神的话！”
“这种人应该定他死罪！”
“定他死罪！”
“定他死罪！”
耶稣看了一眼周遭的人，他们每个人脸都因愤恨与怒火而扭曲了起来，当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着要“定他死罪”时，我突然觉得这些犹太人让人感到可怕。
“我从来是明明地对世人说话，”耶稣提高了声音为自己辩护：“我常在会堂和殿里，就是犹太人聚集的地方教训人；我在暗地里并没有说什么。你为什么问我呢？可以问那听见的人，我对他们说的是什么；我所说的，他们都知道。”
耶稣刚说完这些，一个差役在接收到该亚法的眼色后马上冲了上来，劈头给了耶稣一记重而响亮的耳光，力大到耶稣的脸即刻肿了起来：“你这样回答大祭司吗？”
耶稣看向那差役：“我若说的不是，你可以指证那不是；我若说得是，你为什么打我呢？”
那差役被耶稣看得往后退开了小半步，暗下拿目光瞥着该亚法，请示他。
该亚法看了看外面的天色，回过身走到亚那面前，低着头与亚那商量着什么。声音太小我听不清楚，只能看到一些穿着细麻布衣服的犹太人也围了过去，与他们二人一同低声交谈着。
我正想着，不知道这个耶稣接下来会被怎么样，就听见院子外面传来了鸡鸣声，随即一阵啕嚎大哭声传来。
“怎么了？谁在哭？”我问一个站在火堆旁取暖的犹太差役。
“谁知道？”那差役嗤之以鼻，“好像是那个什么彼得的，跟个使女说了什么后，就出去哭去了……大概是哭他的夫子要死了吧！”
之前还拿着刀要砍人，现在怎么就哭了？
我正在纳闷，就见有人从屋里走出来，朝我们几人喊：“你们过来，把罪人押到衙门那里去。”
押去衙门？
我心一惊。
押去衙门公审的话，应该就是“无论如何都要找罪定罪”的意思了。
看来，该亚法并没有打算轻易的放过这个耶稣。
我走进屋子里，跟另外几个差役一起拿了绳子将耶稣捆上，见他消瘦的身体被绑得完全不能动弹，只剩了双脚还能自如地行走，心中不免有些替他可怜。
“走吧！神的儿子。”旁边名叫利亚的兵丁讥笑着推了耶稣一把，让他跌撞地走出门外。
夜已深，时间还很漫长……
【未完待续】
